代課致貧
代課教師的路實際上是越走越窄的，時代并沒給他們留下出路。
胡通彩后來回想，假如丈夫不做代課教師或許就不會招來劫難了。2003年，程興貴被清退之后承擔了大部分的農(nóng)活，原先開朗的人也變得沉默寡言。“也不再翻看他喜愛的《三國演義》和《水滸傳》了?！焙ú孰m然能感受到丈夫的壓抑，卻很難理解他失去了什么。
沉寂、貧苦正在成為眾多代課教師晚年生活的主要構(gòu)成部分。而時間倒退三十年，代課教師多是農(nóng)村的“先進群體”，頭頂著知識的光環(huán)。而現(xiàn)在看來，代課教師的路實際上是越走越窄的，時代并沒給他們留下出路。
“朱老師喊他去代課，他就去了?！焙ú驶貞浾f，丈夫走上代課教師之路，原共和村小學校長朱應槐正是帶路人。1977年春節(jié)，朱應槐來到山坳里的程家，邀請程興貴做代課教師。當時程興貴已經(jīng)結(jié)婚并有了小孩，一家人住在祖上留下的土坯瓦房中。聘任經(jīng)過村干部楊家均的確認，就定了下來。
那時，剛結(jié)束“文化大革命”的國家正艱難走出泥潭，鄉(xiāng)村教育停滯已久。在鹽津縣山區(qū)的小學，殘破的教室里人滿為患，除了適齡學童外，不少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也是第一次走進學校，學習最簡單的阿拉伯數(shù)字?！皩W生多了，老師不夠了，根本忙不過來。”82歲的退休教師朱應槐仍記得當年教師缺乏的狀況，一個老師往往要帶幾個年級。
1977年3月初開學時，22歲的農(nóng)民程興貴正式站上講臺。朱應槐說，開課那天程興貴穿著卡其布的中山裝，腳上穿著新的解放鞋，很是精神。從那時開始，村民無論老少都叫他“程老師”，年輕的程興貴還有些羞赧。
程興貴最初代課的報酬是每月10元錢，每課在生產(chǎn)隊計入八分工。生產(chǎn)隊分的糧食可以勉強糊口，工資則被家里用來買鹽巴、煤油，程興貴愛抽的“春耕牌”香煙賣一毛二分錢一包。胡通彩回憶說，教學期間程興貴常常天沒亮就起床打著火把出門了，從家里到共和村小學要翻三座山，七公里山路要走一個多小時。后來，為了不遲到，程興貴選擇了住校。
隨著村小師資的補充，程興貴到了村里更為偏遠的水溝小學任教，工資也漲到了26.5元。1986年開始實施的義務教育法，極大地提升適齡兒童的入學率。為了讓孩子上學少走一些山路，村里決定在黃泥磅成立一個初小，接受附近三個生產(chǎn)隊的孩子念書。程興貴被指定為帶頭人，和村民建立起三間土坯瓦房，建成后他就成為黃泥磅小學的校長和唯一的老師。后來，學生多了，老師增加到四人，都是代課教師。
“每天都要把孩子們接送過河，有的孩子太小，往往屎尿拉在褲子上了，他也要負責洗刷干凈?！敝蹲映陶皆浅膛d貴的學生，中學畢業(yè)后也做了代課教師，成了叔叔的同事。他代課三年后感到自己“誤人子弟”就離開了，“不能像叔叔那樣耐心，寫得好，口才也不錯”。
“他勤懇踏實，教學上也很細心?！敝鞈闭f，程興貴的工作證明他當老師是合格的。胡通彩也記得，丈夫曾聊起自己對“把答案抄在黑板上讓學生抄襲得高分”現(xiàn)象的不屑，他說“不會為了一點獎金，教壞學生脾氣”。
代課教師境況的相對惡化在1990年前后開始加速。那時，外界信息開始影響深山里的人們，不少山民外出到廣東打工，一些富裕的家庭開始有了黑白電視機。外出的人們衣著光鮮地返鄉(xiāng)時，山里的平靜打破了。
1995年，程興貴的工資漲到了每月135元，與正式教師七八百元的收入仍是懸殊，甚至也不如那些外出務工的人們了。因代課致貧，程興貴的兒女中沒有一人念到高中。彝良縣長溝小學代課教師張緒貴處境更為凄涼，2009年他的妻子不堪生計窘迫離家出走。等到2011年，考上云南大學的兒子也因家庭窮困退學，只得外出打工。
程興貴記錄下他教師生涯的困頓，在留下的賬本中“割肉記賬”就有好幾個篇目，購買一個7.54元的東西也要“每人攤1.5元”，甚至是遲到被扣一元錢都記錄在冊。程興貴一度動搖，放棄了講臺到了文山一個企業(yè)里做會計，每月200元。但后來證明，他放不下教師的工作和山里的孩子，一年后他又回到水溝小學。
如今，從程家祖宅望下山去，處處都是村民蓋起的明亮樓房。而程興貴一家仍住在祖上留下的土坯瓦房中，即使在正午屋里也黑黢黢的。
“一生被這么抹去”
程興貴投河一個月后，他的25.5年教齡終獲認定。
“代課教師就像是驢子，轉(zhuǎn)正就是那根胡蘿卜?！睆埦w貴總結(jié)說，代課教師作為“臨時工”隨時都面臨著清退，只有“轉(zhuǎn)正”才可能內(nèi)心光明地擁抱“老師”這個稱謂。“轉(zhuǎn)正”自然也是程興貴人生證明題的理想答案，但機遇并未青睞他。
1997年，鹽津縣舉辦了“民辦老師、代課教師培訓班”，將代課教師脫產(chǎn)培訓一年轉(zhuǎn)為正式教師。程興貴也得到了這個信息，但考慮到學費和生活費，他放棄了。據(jù)鹽津縣多名代課教師反映，山區(qū)教學任務緊急，當時能參加這個培訓班的代課教師并不多。
2003年8月的一天，正在地里干農(nóng)活的胡通彩看到丈夫從山坡上回家來了。“他手上提著教師節(jié)發(fā)給他的熱水壺和洋瓷盆，袋子里還有他寫的教案?！鄙袂轺鋈坏某膛d貴告訴妻子，因為在編教師補充，他沒有資格繼續(xù)教了。他讓妻子把那些蓋有公章的教案好好收起來，留個念想。胡通彩說，那一年程興貴拿到了代課生涯最高工資170元。
時代大潮終于蓋過了這些年老力衰的代課教師們。2006年教育部頒下嚴令，宣布將在短時間內(nèi)清退剩下的44.8萬中小學校代課教師。2007年，鹽津縣眾多代課教師被突然解除勞務合同，清退下來。這份簽訂于2005年的合同顯示，代課教師們將服務到2011年年底。
2005年時，72歲的代課教師蔣子才曾跟兩位也已經(jīng)白首的代課教師進京反映自己被清退后的境遇。然而，老師們剛出北京西站就被截訪的人摁倒關(guān)押。逃過抓捕的蔣子才恍惚中到了天安門廣場。這個第一次到北京的鄉(xiāng)村代課教師，看著長安街上潮水般的人流，百感交集。
2011年8月11日，鹽津縣近60名長教齡代課教師一起提出了一份請求書，希望政府能夠補償代課教師，讓他們安頓晚年。蔣子才和程興貴都參加了。事后，蔣子才還帶著建議書到昆明遞交給教育部門。
“這次的補償都是按照當?shù)刈畹凸べY標準來的，一年才算一個月?！笔Y子才覺得，如今“一刀切”的補償方式仍然損害了代課教師的利益。按照政策安排，代課教師們獲得補償后可繳納46684.8元參與養(yǎng)老保險，之后每月都可以領(lǐng)到532元的退休金。“這意味著我27年的教齡，還需要自己出兩萬多元繳納社保?！笔Y子才說，自己年齡大了。
雖然不滿補償?shù)慕痤~，但老師們并沒有什么反對的余地，申報7月20日截止，過時不候。很多代課教師都像程興貴一樣選擇了申報，并四處搜尋證物證人。“當年很多教案都被教委檢查組收走了，很多老師都面臨證明的困難?！笔Y子才說，時間過去太長，很多代課教師都沒有工資單，同事過的證人也年老或者死亡，不能到場作證。證明自己并不容易。
但蔣子才并沒有想到，自己的同鄉(xiāng)同事程興貴居然因此走上了絕路，這讓他感到要使自己的代課教師身份得到承認和尊重，并非易事?！熬拖褚箟乇挥眠^后，就沒人理會了?！笔Y子才說，只是不想自己的一生被這么抹去。
程興貴的葬禮期間一直大雨，之后他被安葬在代課時每天經(jīng)過的那條山路旁邊。2013年8月30日，南方周末記者在共和村村委會宣傳欄看到，程興貴的名字出現(xiàn)在代課教師補充認定名單最后一個，上面寫著：
程興貴，教齡25.5年，2013年7月17日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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