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廁糾紛
一場并不以李一波為具體目標的劫持究竟是臨時起意還是預謀，這大概只有尚未蘇醒的張小偉本人知道。劫持的訴求卻只是為了拆除一個僅有20多戶人家的村民組的公廁，雖然在常人感到滑稽，然而站在張小偉的立場，這正是四五年間鄉(xiāng)村恩怨升級和個人命運發(fā)生重大變化的原點。
河坑村距離縣城不過六七公里遠，云和縣多山、少平地，村莊只得依著兩山間的溝谷線形分布。本就局促的山溝除了通行的鄉(xiāng)村公路和河水，能夠留給村莊的建筑用地并不充裕。河坑村的房子形態(tài)各異，在建的三層水泥洋樓邊也有張小偉家這樣外墻抹著黃泥的三間瓦房。路邊緊鄰張家房子的一堆廢墟就是被拆除的公廁，兩個建筑呈“L”形分布。公廁后面的空地是張家搭起來種香菇的棚子。香菇種植是當?shù)剞r(nóng)民重要的收入來源。
張啟委告訴本刊記者，張家房子所在地原本是村里的倉庫，公廁的位置則是原先生產(chǎn)隊的牛棚和兩個其他人家倒塌不要的糞坑。2008年村中修建公廁時把位置選在了這個靠路邊的地方，張家人堅決反對。除了生活環(huán)境的影響，張家人的意見是：公廁擋住了進門的通道，以后也很難翻建房屋。張啟委說他們曾提出買下牛棚這塊地，但村委會出的價錢他們無法接受。張小偉還曾提出調(diào)換一塊宅基地，時任村主任朱國祥則認為：“廁所又沒有占到你家地基，憑什么為你更換宅基地？”河坑村的大多數(shù)村民家中都沒有修廁所，村公廁的重要和位置的便捷讓他們都站在了張家的對立面。
從2008年開始，張小偉就開始為了公廁的事向鳳凰山街道、縣里反映，但是村委會的方案得到了街道和縣里的支持?！吧w廁所時，小偉氣得把包工頭的工具都扔了，還跟他打了一架。”即便如此，張家還是沒能阻止廁所的建成。張鳳娟告訴本刊記者，建成的公廁距離張家后窗最近不到兩米，而那正是張小偉的房間?！肮珟鷽]有化糞池，負責打掃的人三天都不出現(xiàn)一回，可是每天早上上廁所的人都恨不得排隊。夏天不僅味道大，還到處都是蒼蠅。”夏天下大雨，張家的流水洞因為公廁的阻擋無法正常排水，棚里的香菇全部被淹。“香菇最怕水，淹了這一茬就全完了?！睆垎⑽瘜Ρ究浾哒f。
張小偉比張啟委小三歲，相比于哥哥的精瘦，張小偉更為壯實。“他的力氣頂我三個，小偉還拿過鎮(zhèn)上農(nóng)民運動會掰手腕的第二名?！备绺缯f起來覺得很驕傲，“上完小學他就跟著師傅學了三年木工，后來一直跟著師傅打家具。”除了做木工，張小偉還在玩具廠打過零工、種過香菇，因為家里經(jīng)濟條件不好，蓋不起房子，一直沒有結(jié)婚。相比其哥哥、姐姐，很多村民認為張小偉的脾氣“比較急”?！八雴栴}很簡單，不懂得照顧別人情緒，有什么說什么，很直，所以也容易傷人?！睆垎⑽f，張小偉就是那種玩牌從不欠人家錢，但也絕不允許別人欠他錢的性格，認定的事一點都不圓通。
在張家人看來，公廁問題不是個死結(jié)，關(guān)鍵是背后鄉(xiāng)村中復雜的人際關(guān)系。張鳳娟認為，公廁被選在自己家門口是時任村主任朱國祥故意為之?！吧鲜兰o70年代，我父親張幫成當民兵隊長時就與當村會計的朱國祥的父親有過節(jié)，所以當村長后，朱國祥和他父親才非要把廁所修在我家門口。朱國祥的哥哥先在公安局工作，后又調(diào)到法院，我們再怎樣向上級反映都沒什么用。”無法得到上級主管部門的支持，鄉(xiāng)鄰出于各自的利益考慮也反對，本刊記者在村中采訪仍然可以感受到張家作為村中少數(shù)派的孤立和無奈。張啟委和張鳳娟選擇的是妥協(xié)，畢竟仍要在村中長期生活，張小偉對廁所問題的認識也是源自“不公道”，但是對于他來說，直覺反應(yīng)總是過激。與劫持李一波有些類似的是，他曾經(jīng)持刀威脅村支書葉好和?！澳谴稳~書記到村里來時，小偉剛好拿著鐮刀在田埂上割草。他問葉書記廁所的事情，葉書記說管不了，小偉火了，拿著刀就把葉書記按在地上了?！睆堷P娟對本刊記者說。因為葉好和的不追究，事情才沒有造成嚴重后果。
說法
從一場鄉(xiāng)村糾紛到最后的慘烈結(jié)果，2010年1月到2011年7月張小偉經(jīng)歷的一年多牢獄生活是其中最重要的節(jié)點。2009年，在向時任縣長丁紹雄反映公廁問題的過程中，張小偉屢屢采取激動方式。很多當?shù)卣耸慷贾?，他曾到丁紹雄辦公室大吵大鬧，并將2004年去世的父親的骨灰盒帶到縣政府請愿。由于一直沒有得到自己期望的結(jié)果，張小偉在2009年5月21日，將兩張小字報張貼在縣政府大樓后門和門柱上，內(nèi)容聲稱“丁某某和朱國祥欺下瞞上的流氓行為是云和政府的敗類”等字眼。根據(jù)云和縣檢察院的調(diào)查顯示，六七月間他又曾三次在縣城和麗水市的公共場所書寫黑體字標語，都是“云和縣流氓縣長丁某某”的內(nèi)容。
張小偉7月17日被云和公安局行政拘留10天，8月7日被刑事拘留，并于同月20日被檢察院批捕。根據(jù)張小偉的意愿，案件由遂昌縣人民法院異地審判，法院認為張小偉多次在黨政機關(guān)辦公樓、公共場所張貼、書寫有損人格、名譽的小字報、標語，行為構(gòu)成侮辱罪，判處其有期徒刑二年?！靶プ允贾两K不服判決，他承認第一次在縣政府張貼的小字報，但不承認以后的標語也是他寫的。他認為自己的行為只是一般侮辱行為，不構(gòu)成侮辱罪，判兩年判重了。”張鳳娟告訴本刊記者張小偉始終沒有在判決書上簽字。在一審結(jié)果出來后，張家又向麗水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但是中院的刑事裁定結(jié)果是維持一審判決。張小偉入獄后繼續(xù)向浙江省高院申訴，但是等了3個月寄出的材料也沒有回復。
張小偉的房間里簡單得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個柜子。劫持事件發(fā)生后的第三天，張鳳娟在弟弟的柜子里發(fā)現(xiàn)了他精心包裹的一口袋材料。其中手寫的給省領(lǐng)導“求救信”有上百張，只有小學文化的張小偉說自己“被綁架在浙江省第三監(jiān)獄”?！拔也恢浪麑戇@些是做什么用，是要到外面發(fā)，還是內(nèi)心太痛苦了，靠寫這些來發(fā)泄一下。”每個月，張小偉可以和家人通一個三五分鐘時間的電話，所有的內(nèi)容都是要姐姐幫他找媒體、找律師申訴?！拔腋f咱們這些農(nóng)民實在沒有門路啊，可是他還是每次都催我。”張鳳娟對本刊記者說。
2011年7月刑滿釋放后，張小偉并沒有立刻回家，而是直接去了杭州?！皨寢屆吭陆o他寄100元零花錢，他都攢著當路費。”這次杭州之行讓張小偉很高興，因為杭州的律師告訴他“他的案子可以翻”。2011年8月，張小偉請童奇濤代書了刑事申訴狀，請求麗水中級法院再審，改判張小偉無罪?；氐酱謇锏膹埿ヒ苍俅斡辛擞懻f法的動力：坐牢前是為了拆除廁所，現(xiàn)在更重要的是為自己的侮辱罪翻案。
母親、哥哥和姐姐都不支持他歸來后的再次“瘋狂”，除了對之前牢獄之災的恐懼，更重要的是政府就公廁問題最終做出了讓步。2011年8月，云和鎮(zhèn)政府、河坑村委與張家達成調(diào)處協(xié)議：由云河鎮(zhèn)政府和河坑村委負責幫助解決張小偉母親彭菊梅的低保問題；村委公廁對張小偉地基建房通行造成影響和損失問題由河坑村委給予一次性補助2萬元；公廁公路邊現(xiàn)有空地給張小偉戶作為建房出路，任何人不準在空地上建造臨時棚及其他建筑。本次調(diào)處以后，張小偉不再以上述問題為由上訪并簽訂息訪承諾。
張啟委和張鳳娟認為這已經(jīng)足夠，可是在張小偉看來，這份調(diào)處意見恰恰說明了政府承認自身在公廁問題上存在過失?！八X得自己坐這兩年牢更冤了?！睆堷P娟說認為張小偉除了要給自己討說法，還想從縣一級政府獲得自己應(yīng)得的補償?！笆裁垂ぷ鞫疾桓?，香菇也不種了，2萬塊錢都用在這件事上，他說不把案子翻過來就什么都不想干?！眲窠夂蜖幊扯紱]作用，哥哥、姐姐在張小偉眼里很“沒用”，他也不再把自己的事情告訴他們。哥哥、姐姐各有自己的生活，也很少過問他的情況。
2012年2月13日，浙江省麗水市中級人民法院駁回了張小偉提出的申訴，認為原二審裁定書認定的侮辱罪事實清楚，證據(jù)確鑿。清明節(jié)假期，張小偉又到杭州去找律師和媒體，他還試圖在西湖邊張貼標語，被民警帶回派出所等家人接回。張鳳娟和鎮(zhèn)干部接他回來時才知道弟弟這樣跑出去已經(jīng)十幾次。就在這次劫持事件發(fā)生之前的一周，張小偉又去過杭州，張啟委事后才聽母親提起。
李一波從2002年任云和縣人民政府縣長助理開始在云和工作，歷任云和縣委宣傳部長、組織部長，2010年4月?lián)慰h人民政府常務(wù)副縣長。公廁糾紛與她并沒有直接關(guān)系，張啟委認為，張小偉找李一波主要是為了申訴自己的案子?！八緛硎窍肴フ铱h委書記的，但是李一波曾跟他說不要找書記，她是主管信訪的副縣長，可以幫他解決問題。可是之后，小偉再去找，信訪局那邊都只是推脫，一直沒有給他答復?！?/p>
原本已經(jīng)息訪的公廁問題在劫持事件中被重提，申訴未果與最終廁所被拆之間的關(guān)系尚不得而知。從最初張小偉就要求媒體到現(xiàn)場溝通，他的目標顯然不只是已經(jīng)息訪的公廁，9個多小時的勸服和對峙中還有很多細節(jié)沒有浮出水面。張啟委回憶，最后一次見到弟弟是事發(fā)頭一天的上午，“我在香菇棚里干活，聽到他在房間里打電話，說‘希望你們媒體能給我主持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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